过去离我们有多远

(原文发表于Live Spaces，固定链接)

天亮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进微弱的光芒。我讨厌天亮，讨厌早上，尤其是寒冬腊月的早上。屋子里的温度甚至逼近零度，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这个二十平方的屋子，阴暗潮湿，沿着四周的墙一圈都是上下床，每个床铺前是两张窄小的课桌，我们高三一个年级的三十几个女生都住在这个小屋子里。来学校之前，家里人给我带上了两床褥子，一床八斤重的棉被，还有一床暖融融的大毛毯，每天晚上我都盖上厚厚的棉被，把毛毯压在上面，即便这样也难以阻挡小屋的严寒，每天天亮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冻的冰凉的耳朵和发红的鼻尖。我真想把整个人都包在被子里面，就算被闷死也好过被严寒折磨。

好在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不用早起。我慢慢伸出双手，暖和耳朵和鼻子，四周许多人都已经起来，有人正在梳洗，有人在收拾床铺，还有人缩在被子里面看书。这个时候，门开了，方儿拎着两个大暖瓶进来，把其中一个送到我的床头，然后看着我说，还不起来，都日上三竿了。我苦着脸说，好冷啊。方儿笑笑，摘下手套，把手放到嘴边哈气。我拉起被子的一角说，来被子里暖和的很。方儿蹲在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笑嘻嘻的看着我说，起来吧，吃了早饭，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呢。我很不情愿的从枕头底下拿出衣服来，躲在被子里面一件件穿好，才揭开被子下床来。

我乐呵呵的用方儿打来的滚滚的热水梳洗，心里不知道多感激方儿。洗漱完毕，我用热水冲了一大杯家里带来的砖茶，然后拿出妈烙的大饼，和方儿依旧缩在床上开始吃早饭。学校不供应早餐，中餐只有一份炒菜，晚饭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稀饭，一日三餐主食都靠妈烙的大饼。学业繁重，我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为了便于储藏，妈每次都会把给我的饼多烙一会儿，然后放在通风处吹干，包在棉布里面拿给我。尤其是夏天，这种硬化处理必须做的十足。经过这般处理的饼几乎硬的咬不动，实在没办法就用热水泡软再吃。

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雪，气温直线性下降，外面一片冰天雪地，如此寒冷的天气，如果坐在床前的课桌上学习，双脚一定会生冻疮的，冻得实在没办法了，就有人从家里拿来木头箱子，放在床脚不怕挤不怕压，虽然有了它睡觉的时候就伸不直脚了，但是可以把许多衣物都放在里面，而且晚上就可以拿它当书桌用，缩在床上裹着被子趴在木头箱子上学习，暖和的不得了。吃完饭，方儿趴在木头箱子上做功课，我和她盖着一条毛毯靠在枕头上看书。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用心的看书。

不多时，忽然听到屋子那头有人喧哗的声音，就看到不少人围在小萍的床前，有人不断的呼喊小萍的名字。我和方儿下床去看个究竟。玉英正紧紧的把小萍抱在怀里，小萍的双手捏成拳，不停的使劲的打自己的头。小萍是一个月前被检查出来得了这个脑神经衰弱症的，每次读书用脑过度，或者遇到烦恼的事情，小萍就会头疼，每次病发小萍都会用力的拿头往墙上撞，或者拿东西用拳头用力的打自己的头。方儿上前拉住小萍的手说，小萍别这样，你忍一忍。说着，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的按摩小萍的太阳穴，和头骨，方儿说这样有效，不知道方儿从哪里学来的。过了好一会儿，小萍终于安定下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玉英扶小萍睡下，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对我和方儿说，你们两个跟我出来一下。我和方儿对视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跟着玉英出了宿舍。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天空很蓝，太阳很亮，还有没融化的积雪在墙角堆积的很高，不时有风吹过，刺骨的冷。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带着手套围巾，跟在玉英身后，玉英不说话，一直走到操场的篮球架子下面才停下来，似乎要跟我们说什么，我拉着玉英说拜托这里没遮没挡的，你瞧这风嗖嗖的，冻死了，走到那边去。我把玉英拉到教工宿舍楼前说，这里多好，阳光明媚，又没有风。玉英的表情冰冷，她对我说，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吗？我很奇怪的看着她说，什么事情。玉英说，我想麻烦你去把陈翔叫来看看小萍。我愣愣的看着玉英，没有说话。玉英看了看我又说，大家心里有数小萍是因为陈翔才得这个病的，如今她病成这样，陈翔没道理不闻不问。我生气地说，那你干嘛不自己去找陈翔，找我干什么。玉英瞪着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陈翔的事儿，要不是你，陈翔和小萍也不会搞成这样。我顿时火冒三丈，你这话什么意思。。。方儿急忙上前拉住我，一面对玉英说，不关兰兰的事，陈翔喜欢兰兰，可是兰兰什么都没有做过。玉英指着我说，如果不是有她，陈翔是不会离开小萍的。我一把推开玉英的手愤怒的说，谁又没求着请着你们下寨的人来这个学校，有本事带着陈翔滚你们下寨去啊。方儿打断了我的话，对玉英说，我们也不想这样的，事到如今你怪我们也没有用，好歹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只要能帮助小萍我想兰兰不会拒绝。我拉着方儿说，你疯了，关我们什么事。方儿叹了一口气说，你也不想小萍有个什么意外吧。我沉默了。半晌玉英说，兰兰，只有你能说服陈翔来见小萍，虽然我知道就算他们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这是小萍的心愿，我所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从女生宿舍绕过大操场，走过实验楼后面就是男生宿舍，由于男生人多，所以住在这个大约十多个房间的小楼里面。方儿拉着我一直走到楼下，然后对我说，要不要陪你进去？我看着方儿温柔善良的大眼睛说，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方儿微微笑，反正你和陈翔也应该好好谈谈。这时候，恰好同班的柱子从楼里面出来，方儿叫住柱子说，麻烦你上去把陈翔叫下来好吗？就说兰兰找他有事。柱子不怀好意的冲我笑笑，然后上楼去了。

我拉着方儿走到实验楼前，老远的望着男生宿舍楼的大门，不一会儿，陈翔出来了，高高瘦瘦的，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裹着一件深绿色的大衣。陈翔走过来，微笑着对我和方儿说，找我有事吗？方儿嘻嘻笑说，你们慢慢聊，兰兰我去买袋洗衣粉去，你要吗？我摇摇头，方儿跟陈翔说再见，然后走了。就剩下我和陈翔两个人，我们两个沿着操场慢慢的走，一直走到单杠的地方，我停下来问陈翔，你为什么来这个学校。陈翔说，下寨没有高中，这个学校是离家最近的高中。我又问陈翔，在下寨的时候，你们几个同学都好吗？陈翔搓搓手说，在下寨的时候，我们都很要好，就像一家人一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放羊割草，下河滩抓鱼。我说，你很怀念以前的日子？陈翔摇摇头说，我更喜欢这里。我说，这里有什么好。陈翔却说，这里虽然不好，但是比起下寨不知道好多少，最起码我们有高大宽敞的教学楼，有那么多的专业老师，每年这里都有很多人考上大学，我好羡慕他们。我说，其实你不用羡慕他们，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上更好的大学。陈翔开心地笑着，他说，多谢你，我会很努力的，那么你呢。我笑笑，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生活简单一点。陈翔盯着我看，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冷空气，然后说，在下寨的时候，你和小萍很好吗？陈翔愣了一下，有点吃惊的说，我们两个人从一起长大，她很乖巧，很坚强，我对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我苦笑着说，那么如今她病的很厉害，你这个哥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陈翔说，我去了她的病也不会好的。我说，也许可以呢。陈翔不解的看着我说，我和她真的没什么。我笑笑说，你觉得没什么，但是她不这么想，她病得那么重，你真的忍心？陈翔摊开双手说，那我怎么办？我说，去见见她，和她好好谈一谈，也许对她有好处。陈翔坚决的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没什么好说的，她生病需要的是医生，不是我。我还想再说什么，陈翔却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她，如果你可怜她，为她好就劝她退学。我吃惊的看着陈翔，退学？大家到这里来读书，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熬到高三，你让她怎么甘心退学？

我带着满腔愤怒回到了宿舍。进门的时候，玉英盯着我看，我垂头丧气的走到方儿的床边，一头倒在床上，方儿微微笑着，拉起我冰凉的手指，方儿的手好温暖。方儿轻声问我，怎么了？我失望的摇摇头，踢掉脚上的鞋，拉过被子盖上开始睡觉。方儿叹了口气，继续趴在木箱子上认真的做功课。醒来的时候，方儿的背影跃入我的视线，我坐起来，带着浑身的热气，把手伸到方儿脸上，方儿微微一惊，拉着我的手，转过身来冲着我笑。我对方儿说，晚上出去吃饭吧，外面小饭馆的拉面两块钱一碗，可好吃了。方儿犹豫了一下说，也好。我和方儿穿上厚重的衣服，手套围巾全副武装，然后出了宿舍，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两大碗拉面。寒冷的冬天，饭馆里的客人很少，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到火炉旁边的位置上坐了，给我们倒滚滚的热茶，还端上来一小碟咸菜。拉面上来了，我在里面加了许多辣椒，整个碗都红通通的，方儿笑笑说，这么辣，你不怕啊？我说，没关系，吃点辣的暖和。面吃完了，汤也喝干了，浑身暖洋洋的。我和方儿慢慢散步回宿舍，我对方儿说，陈翔让我劝小萍退学。方儿叹息说，我都担心小萍是否能够坚持到考场。

回到宿舍的时候，玉英递给我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她告诉我陈翔来过，约了小萍出去了，陈翔还拜托玉英把这个日记本交给我。日记本的封面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绿色葱茏的植被，深蓝色湖水。打开日记本，封页上写着，外面的世界很大，让我们一起去感受。玉英呆呆的站立了很久，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你。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有人提醒宿舍长已经过了来电的时间了，宿舍长去隔壁看了一眼，然后回来对大家说，我们屋的灯泡又坏了，大家讲究一下，明天找人修。大家在一片抱怨声中，纷纷从抽屉里拿出蜡烛点上。暗淡的烛光下，整个宿舍那么安静，很少人在低声的讨论问题，墙上，房顶上映射着每一个人黑色的高大的身影，烛光静静的照射着木箱子前一张张勤奋的脸，昏黄的灯光在屋子里摇曳闪烁。小萍进来了，很少有人抬头看，大家依旧专心致志的做功课。小萍轻轻的关上门，默默的回到自己的床边，拿出蜡烛，借邻家的火点燃了，然后拿出书本趴在木箱子上认真的看起来。玉英悄悄的走过去，坐在小萍身边问她怎么样了，小萍勉强的微笑说，我没事，多谢你。玉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床铺上。

晚上十一点以后，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梳洗准备睡觉，屋子里不时发出桌椅碰撞声和倒水的声音。方儿看了看我说，还不睡。我笑笑，早上起的晚，还不困，你先睡吧。方儿点点头，收拾东西走了。十二点的时候，屋里就剩下我和小萍的蜡烛还亮着，这个时候，小萍吹息自己的蜡烛走到我身边，示意我出去。我披上棉衣，吹了蜡烛，跟着小萍蹑手蹑脚的出了宿舍。

外面的月光很亮，我能隐约看到小萍的身影，小萍走到宿舍前的大楼前，慢慢的靠在墙上，然后对我说，今天好冷啊。我点点头说，这段日子是最冷的时候，不过不要紧就快要过去了，春天很快会来临的。黑暗里小萍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还记得小寨的春天好漂亮的，粉色的杏花，嫩黄的迎春开满家家户户。我笑了，是啊，我们南河也有杏花，我很爱吃酸杏，杏还没有花生仁大，我就爬上树去，摘下来吃，现在想来酸掉大牙。小萍说，你们南河也没有高中吗？我说没有，连初中都没有，我初中都是在别的村读的。小萍说，那你还能保持那么好的成绩，真厉害。我说，算不了什么，你们下寨也有很多高手，我很惧呢。小萍说，是啊，陈翔就是我们小寨的，在小寨的时候他的成绩就是最好的，如今到了城里还是，无论到哪里他都是最好的。我说，你也不错啊。小萍默不作声，隐隐传来小萍低声的哭泣，我呆呆的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对小萍说，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考大学，去外面上学，去城里工作？小萍呜咽着说，有，我从小就想，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微笑着说，陈翔跟你一样。小萍说，是的，从小我们就有着这个相同的理想，你呢，你不想吗？我说，我没想过，我只希望生活简单一点。

小萍忽然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小萍的手好凉，那一股冰凉顺着双手一直冰彻我的心底，我不禁咬住牙忍着，小萍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你聪明独立，无论我怎么努力始终比不过你。。。我甩开小萍的手，打断她的话，请你不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要和我比，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你想赢我很简单，我可以输给你，你在乎，可是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考大学，我没有想过，把你比下去，我也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是很大，但是我没有想过，我并不觉得外面比这里好。小萍一动不动的站在我面前，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到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半晌小萍轻声的说，陈翔想让你陪他一起考大学，一起去外面的世界。我愤怒的说，想陪他考大学的人是你，想陪他去外面的人也是你，不是我。小萍叹了口气轻轻的说，只可惜我做不到，明天我就要退学了。我吃惊的看着小萍，你为什么要退学，是不是陈翔让你退学，他太过分了，你不要理他。小萍镇静的说，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一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其实，不放弃又怎么样，就算我能坚持入考场，也根本不可能考的上大学，有时候我恨你，恨你的优秀，现在我倒希望你能陪伴陈翔，和他一起考大学。我苦笑，就算我考大学也不会和他一起，也许他真的很优秀，成绩好，上进心强，但是我们不是同类人。

没过多久，小萍退学走了，宿舍空出来一个床位，宿舍长让住在门口附近的丽丽搬到小萍的床位，宿舍长说挨着个大门，多冷啊。我把那本精美的日记本还给了陈翔，我对他说，能陪你一生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