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落的墙壁


(原文发表于Live Spaces,固定链接)

七月里,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晒的人头皮发麻,柏油马路被晒化了,漆黑的沥青浮在上面,一脚踩上去就被粘住了抬不起脚来。空气中无数的尘土颗粒在狂舞。火烫的皮肤一点汗珠都看不见,真个坐在烤炉里一样。树上的知了疯了一样摩擦大腿,吵翻了天了。

钢铁厂居民大院里静悄悄的。墙壁上剥落了石灰的地方长着黑色大口子,堆满杂物的阳台上晾着几件干透了的衣服,苍蝇在空中嗡嗡的盘旋着。昔日五百多人的钢铁厂如今就剩下百来人,这个院里十户有九户是下岗职工家庭。曾经金碧辉煌的厂院如今落得暗淡萧条,花园里的杂草都有半人来高了,更何况居民大院。唯一没变的是院门口守大门的老刘的每月二百块的工资,不过原来是从院里人缴纳的管理费中扣除,如今是县社会保障处给的。院里的居民别说二十块的管理费了,就是三块钱的清洁费也没几家给了。前两天,水电局的来收水费,许多家连门都不让人家进,那人怒气冲冲的走了,回去就把院里的水给掐了。第二天,院里几百号人每人拎着个大水桶,上隔条街的地委大院门口去排队,逢人就说,“拜托你给接桶水吧?整个大院都停水好几天了。”直闹的个地委大院沸沸扬扬,人人不敢出门,那叫一个壮观啊。结果,院里就来水了,每个月一收的水费改为三个月一收,誓死不交也没人勉强。这年头,整个一个我下岗了我怕谁。

话虽如此,每个月干巴巴的等着县社会保障处的二百块救济款过日子也不是个办法,况且院里的人多数四十出头不满五十,上有老下有小,哪能不愁啊。可是再就业何其难啊,就是学校里一个烧锅炉的也排了十里长的队了,在这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向知识密集型产业的过渡时期,最没用的就是这些八十年代的高中生,中专生,连个电脑是啥都不知道,还指望就业呢。于是,大家都死了那份心,个个横了心跳海。就有人租了间铺子卖食品烟酒,有人买了辆小轿车跑出租,有人开了馍馍铺,有人开了棋牌娱乐室,还有人干脆买菜,张家媳妇选择卖水果。

张家男人原来是车间主任,张家媳妇从农村嫁进来除了在厂里打打零工,没干过正式工作,也算享了点清福。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张家媳妇决定干了,起早贪黑在院门口的自由市场摆起水果摊。卖水果是个苦买卖,风吹日晒雨打,一年下来,张家媳妇白里透红的脸蛋变得黄中带紫,紫中带黑,手背上的口子跟刀割的似的。张家男人始终拉不下面子去看水果摊,张家媳妇也不勉强,只让他进货,帮忙摆摊,白日里火辣辣的太阳下,自己一个人顶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果摊的生意有了起色,赚了几个小钱的张家媳妇嘴边挂着乐呵呵的笑容。

这天下午,客人要买荔枝,荔枝不经晒,张家媳妇只摆了几个在摊上不够称,就往家里来取库房的钥匙。进了家门看见卧室的门紧闭着,张家媳妇觉得有点奇怪,走过去一把推开门,床边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小脸上还挂着泪,张家男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像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看见张家媳妇进去,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那女人站起来说,“我先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张家媳妇抓住女人的胳膊用力一甩,把女人又甩回屋里问:“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女人甩甩被捏疼的胳膊,撇撇嘴说,“我来管他要钱。”“他该你的啊?”张家女人恶狠狠的问。“他不该我的,可是他该他儿子的!”张家媳妇被这句话打闷了,张家男人拉着女人就出门了。半晌,张家媳妇愣过神来追到楼底下,张家男人正从库房里拿了一筐荔枝往女人手里递,张家媳妇疯了一样扑过去,从女人手里抢荔枝筐,女人把着不放,“你干什么,凭什么抢我的东西?!”“那是我家的荔枝,想吃可以给钱!”张家媳妇狠命一拽,终于把荔枝筐抢了过来,女人手指间出血了,她坐在地上开始嚎嚎大哭,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跟着你姓张的,没名没份,一个人拿着点掉命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的儿子拉扯到这么大。如今掉命钱你也不给了,让我们娘儿两个可咋活啊?我死了无所谓,可儿子那是你的亲儿子,你就眼看着他死吧!”这一哭楼上许多人家窗户都探出脑袋来,张家媳妇被这哭给怔住了,脑子全是她的哭声,又好像她说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张家男人走过来问她,“身上有钱没?”张家媳妇愣愣的,不知怎的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了,张家男人把那些钱全部递给女人说,“过两天我过去。”女人不哭了,跳起来接过钱,用袖子擦擦泪,搬起地上的荔枝筐飞也似的出了大院。

张家男人一声不吭上楼了,张家媳妇还就那么愣愣的站在那儿。这个时候,女儿回来了,双手拎着个大水桶,看见张家媳妇兴冲冲的说,“妈,今儿个的包米全都卖出去了。”说着放下水桶,用小手擦擦脸上的汗问,“妈,你咋了?”张家媳妇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她坐在楼梯口上看着女儿晒的黑黑的小脸。这个夏天,每天清早张家男人就拎着一水桶煮好的包米,领着十岁的女儿到集市上,找个阴凉地放下,女儿就一整天在那儿卖包米。一大水桶的包米,卖不完想跑都没地儿跑去。直到卖完了才拎着空水桶回来。有时候待到晚上七八点都卖不完,张家男人才去接人。今儿个看来运气好,这会儿就卖完了。张家媳妇搂着女儿泪如泉涌。

一连三天都没看见张家媳妇出来摆摊,院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他俩啥时候搞上的,咋没漏一点儿风声呢?”“八成是张家男人当车间主任的时候呗,男人有点出息就没一个好货。”“那头那个儿子都八岁了,比这头这个儿子都大这一岁呢,这八九年前他就是车间主任了?” “要是我是张家媳妇,我就跟他离!”“离?她一个农村来的丫头,还带着俩孩子,离了上哪儿去?还能都带回农村娘家去?”“傻子才离呢,这头离人家那头就是三口之家,那不等于成全那个狐狸精吗?”

张家媳妇终于又出来摆摊了,脸蛋清瘦了许多,眼睛也陷了下去,嘴角却还挂着犹豫的笑容。水果摊一如往日,生意依然红红火火。只不过,张家媳妇再也没让女儿去卖包米,还给两个孩子请了家教。平日里张家安安静静的,偶尔传出一阵读书声和张家媳妇教训孩子好好学习的声音。院里的流言不但没少还多了。“那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了,先头里里外外张家媳妇收拾的干净利落,如今沙发,电视,电冰箱都卖了,屋里空荡荡的就剩下张床。”“倒是添了一张大写字台,好大的那种。”“三天两头看见那两个孩子在门口的饭馆吃饭,张家媳妇就顾着个水果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