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原文发表于Live Spaces,固定链接)
夜幕降临了,窗外已经完全是一片漆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临的特别早。玉清正坐在床边织一件深红色的毛衣,原本这是大女儿织给自己的,过了两个年头,该是拆洗的时候了。拆开洗净,重新织的时候,玉清想起自己的小女儿过冬的毛衣已经太小了,而且,这些年小女儿都是在穿姐姐们的旧衣服,于是,玉清决定用这洗干净的线给小女儿织一件毛衣,绰绰有余的毛线,可以给小女儿织一件厚厚的毛衣。
虽是深冬季节,房间里却还暖和。这个年代也许已经没有人家使用煤炉子了,但是玉清家里一直还在沿用。做饭取暖两便,没有了炉子,除了要交纳暖气费,还得使用电炉子,电费贵的很。玉清站起身,给炉子添了些煤,盖好炉盖,轻轻推开隔壁小屋的门。四个女儿听见开门声,同时抬起头来看着这边,二女儿正坐在桌旁的小凳子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照看小妹妹的功课,三女儿趴在床上剪鞋样,四女儿站在窗边默默的背诵功课。玉清微微一笑,点点头,又关上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玉清生了五个女儿,除了已经嫁人的大女儿搬出去了之外,其余四个女儿加上夫妻俩人,一家六口一直居住在这个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厅里十多年了。当初房改的时候,要不上大女儿帮忙,恐怕连这套房子都要被收走了。家里的布置和十年前搬进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进门的地方摆着十五寸的黑白电视,对面是一张棕黄色三人沙发,窗边一张双人床,破旧的床单,用细细的针脚缝过的地方,掩藏的很隐秘,如果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是二女儿的针线好。隔壁那间屋子比这间还小,摆了一张双人的上下床,一张小饭桌,一个旧式衣柜,就没有一点空余的地方了。
墙上的闹钟已经指向了九点,玉清不禁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丈夫又去喝酒了,都这个时候了,大冷的天,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十多年了,这种日子玉清过惯了,丈夫嗜酒如命,四十岁的时候就因为饮酒过度,被强令退职,好在厂方体恤家里的情况,让大女儿替任。退职以后,丈夫每个月有固定的退休金,但是这些钱都被丈夫拿去买酒了。丈夫整天都在外面喝酒,喝的酩酊大醉才摇摇摆摆的回家。玉清每天都为丈夫担心,她害怕丈夫在外面有意外。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撞门的声音,玉清连忙放下手中的毛衣,走了出去,小屋子的门开了一条缝二女儿伸出头来张望,玉清摆摆手,示意二女儿快进去。二女儿缩进门里去,随即关上了那屋的灯。玉清打开门,丈夫靠在门上,用一只手不停的敲打门。玉清拉起丈夫的一只胳膊架在肩上,扶丈夫进门到床上,丈夫嘴里呜呜拉拉的说着什么。玉清用热水洗洗毛巾,拿进来给丈夫擦擦脸和手,又帮丈夫脱掉鞋,扶丈夫躺好盖好被子,然后轻轻的关了灯。
第二天,玉清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小女儿坐在院子里。玉清上前问她怎么了,小女儿说爸爸在家。玉清没有出声。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十分的害怕父亲,她不在家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偷偷的躲在小屋里,不敢出来。面对这种情况,玉清不知道怎么教导几个女儿。女儿们小的时候丈夫总是很晚喝醉酒回家折腾的一家人不得安宁,对几个女儿丈夫不是打就是骂,作为一个父亲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女儿,玉清知道丈夫恨几个女儿,丈夫一心一意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是玉清生了五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玉清牵着小女儿的手回到家里,看见丈夫躺在床上,听到她们进去却一言不发。玉清让小女儿回小屋里写作业,自己去做晚饭。不多时,几个女儿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每个女儿都默不作声,回小屋里做自己的事情,二女儿静静的走进厨房,帮母亲做饭,整个家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晚饭做好了,玉清盛好饭端进屋子里,然后轻声的叫丈夫起来吃饭,丈夫没有作声,玉清小心翼翼的走到丈夫身边推了丈夫一下,丈夫依旧没有反应,玉清感觉到有些不对,走进一看,丈夫紧皱眉头,脸色发青。玉清急忙把丈夫拉起来,大声的叫三女儿去通知大女儿,又吩咐四女儿照顾五女儿,自己和二女儿两个人用自行车把丈夫送到医院。
丈夫是酒精中毒。之前医生曾经警告过丈夫,但是丈夫根本没有听进去,每日价喝酒。化验结果,丈夫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达百分之四十。医生责问玉清为什么不劝丈夫,玉清默不作声,医生摇摇头说,情况危急,况且耽误了一整天,为什么不早一点送医院,玉清着急了问医生丈夫到底怎么样,医生说尽量抢救。玉清呆呆的坐在医院楼道的长椅上,大女儿赶来了问情况怎么样,又问交了急诊费没有,玉清说交了。大女儿和二女儿陪着玉清在医院呆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医生正式宣布丈夫酒精中毒死亡。
玉清默默的回到家里,跟几个女儿说,你们的爸爸死了。几个女儿脸上的表情漠然,没有一个人哭泣。玉清买了一夜没有睡,默默的给每个女儿缝制孝服。第二天到厂里向厂方报告丈夫的死讯,厂里派出人就在玉清所住的家属院用帐篷搭了一个灵堂,里面摆着丈夫的照片,几张麻袋铺在两旁,几个女儿穿着孝服跪在麻袋上,大女婿来了,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圈,跪在灵前对丈夫说,爸爸你没有儿子,我作为你的女婿今天为你披麻戴孝,为你送灵。说着在众人的面前穿上孝服,默默的跪在灵堂向每一位来客还礼。玉清始终没有在灵堂上露过面,厂里的许多职工来祭拜,家属们进家安慰玉清,玉清给每一个来客端茶倒水,准备饭菜,把一切打理的妥妥帖帖。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玉清来到灵堂让女儿女婿去休息,尤其是女婿在这里坚守了好几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女婿答应着和大女儿带着几个妹妹进去了。玉清跪在灵前,点着一炷香,默默的拿起一榻黄纸一张张放进火盆里,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火盆里。多年的劳苦,使得岁月的皱纹不知不觉爬满她青春美丽的额头,过早的染白了她昔日如云的双鬓。当年刚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家里虽然穷,但是那是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丈夫聪明英俊,对玉清体贴关心,每日一大早就去地里劳动,为着刚建立的家,为着他们将来的儿女,为着玉清辛勤的劳作。一年以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丈夫在月子里给玉清端汤送水,丈夫对她说下一胎生个儿子,我们就儿女双全了。下一胎生个儿子,玉清一直捧着这个希望,在丈夫离开她到城里的工作的日子,玉清服侍一家老小,一个人耕种全家五六口人的地。但是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不仅是丈夫,玉清也越来越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直到小女儿出生的那一天,玉清永远记得那一天,丈夫带着满腔愤怒回到家里。一进门不由分说,不顾玉清产后身体虚弱,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狠狠地揪住玉清的头发,把玉清从炕上拽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从此后,丈夫不再过问这个家,不过问自己的孩子,不过问玉清的死活,都在外面喝酒。直到今日,年仅四十五的丈夫酒精中毒死亡。玉清坐在火盆旁,默默的为丈夫烧纸,默默的流泪。
玉清没有恨过丈夫,更加没有恨过自己的几个女儿,她们是那么的懂事。玉清记得当初大女儿接到厂方通知去接替父亲的职位,大女儿坚决不肯离开母亲,要留在家里帮助劳苦的母亲的时候,才上初中的二女儿毅然站出来对大女儿说,姐姐你去吧,你去接替爸爸的工作,就可以赚钱寄给家里,这样才能真正帮到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帮助妈妈,我会下地干活,拔草割麦子我一样都不会输给别人的,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三个妹妹。大女儿走后,二女儿跟着玉清下地,肩扛背驮,就因为过度的劳累影响到发育,她比家中任何一个姐妹都矮出半头。三女儿的成绩是五个女儿中最好的一个,但是她依然放弃了考学,上完高中就出去招工,她对玉清说我一定要供两个妹妹上大学。四女儿五女儿虽然年幼,但是她们刻苦勤奋,从来不和别人比吃比穿,捡几个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她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当初五女儿出生,丈夫坚决要把五女儿送给别人,几个女儿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丈夫的腿,求丈夫不要送走小妹妹。
几个女儿这么乖巧,这么孝顺,但是丈夫一点都不知道,他带着毕生的遗憾,和对玉清对几个女儿的仇恨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他血液里流动着的是超过百分之四十的酒精,这些酒精吞噬了父亲的慈爱,吞噬了丈夫的体贴,甚至吞噬了他的生命,还有玉清,一个善良勤劳,他最亲爱的妻子的一生的幸福。